打撈童年散文

　　小時候看人用繩子系著一個鐵鉤，慢慢地深入井里，向左，向右，一寸寸的，像是電影里的探雷。你就看那人，沉著一口氣，忽然面色一緊，然后吐出一口氣，一會功夫一只水桶就浮出水面。這是我看到的具體的“打撈”。后來又看到有人說打撈歷史，比如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的真相，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走訪了許多幸存者，感受到了悲慘的震撼，任是堅韌的靈魂也不堪那一記重?fù)�。打撈，看樣子是很有緊迫感的多少有點沉重。忽然我就想起了我的童年，我沒有值得大書特書的事跡，不是什么偉人，現(xiàn)在看來也沒有成為偉人的潛質(zhì)。可是個人，就有痕跡，我想趁著還記得起借著能記起我的人給自己描上一筆，也不枉來過一次。

　　其實七歲以前，我?guī)缀鯖]有記憶，唯一清晰的是一張照片。據(jù)說那是一周多點，大我十二歲的大老姑（我有三個老姑，只得大老姑，小老姑，老姑地叫）抱著我，我穿著一件后面系帶子的罩衣，齊眉劉海，頭發(fā)向上梳起一只沖天小辮。一雙大眼睛瞪視著這個陌生的世界。據(jù)說相機咔嚓那一瞬我才停止哭泣，可見從小就注意形象，即使那形象總是被大人夾在門縫。據(jù)說，人六歲以前沒有快樂，那一生就不會快樂了。現(xiàn)在我不知道我快樂不快樂，也許莞爾也許捧腹，可那笑是快樂么？記得上大學(xué)時候，一個看人眼睛非常毒的人說：多么希望看你開懷的笑��！當(dāng)時我笑笑，可什么是開心的笑呢？那次在視頻里看一個叫“亂”的女子，我知道什么叫開心的笑了，那就像是花開，對，就像花開，似有若有若無的馨香，不局促不放肆又沒有禮節(jié)性的虛偽。

　　我生活的宅院應(yīng)該屬于四合院，三層正房，四層廂房，以爺爺輩看應(yīng)該是四大家人聚居�？邕^北門樓，穿過一層廂房一層正房，東側(cè)的廂房就是我的出生地。無論從北門進(jìn)還是從南門進(jìn)，我都要穿越一道道的門，大多時候門是虛掩的，最后進(jìn)院的人拴上，可哪天被人遺忘，就得拍門，寂寥的身影，凄清的黑夜，四下里有草蟲鳴叫，也許會跳出一只青蛙，甚至一只黃鼠狼鬼鬼祟祟閃過，任何一點聲響都會使我魂飛魄散。即使現(xiàn)在，我討厭黑暗，討厭關(guān)閉的門。家族里和我年齡相仿的有一個四奶家的小老姑，五奶家的小老叔。他們都大我一歲，都屬于漂亮人物，模樣精致，身材短小，性情狡黠，那點伶俐影響了發(fā)育，成人了也長著孩童的身材。也許反差太大吧，我們沒有玩在一起，僅有的記憶是小老姑巧計哄我拿出家里的吃食，我不善言辭，知曉她的意圖但不會拒絕，就注定了吃虧，為此媽媽沒少碎碎念，我只倔強著不說話，看我不哭不鬧，母親的嘮叨也就像雨落入了池塘，沒奈何就走開了。多年不見那小老姑小老叔了，他們還有年少的新鮮明媚么？和他們比，我不夠漂亮，說話又晚在醞釀?wù)f話的年歲里又習(xí)慣了沉默，那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呆氣，舉目就是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們，可我的嘴就像安了鎖，可見不是個討人喜歡的角色。爸爸是大隊里管副業(yè)的，來往的人很多，可他們都知道我說話晚的前科，有時候就叫一聲“小啞巴”逗弄我，我就對他們淡漠地看一眼。據(jù)說我會說話曾經(jīng)是新聞，父親出差回來，有人就報告這一消息。誰也沒想到，那個趴在媽媽肩頭不動，帶死不活的孩子也終于會說話會走路了，雖然晚了點。

　　其實我很愛哭，臘八時節(jié)，生活小康的三奶煮了臘八粥，總不忘記盛上稠稠的一碗，大棗啊栗子什么的，那栗子形狀怪怪地，非常像水蛭團(tuán)起的樣子，調(diào)皮的二叔就說：那是小炸彈，吃到肚子里就爆炸。我不敢吃心又不甘，就哇哇大哭，那個長期咳嗽的三奶就大叫：作死的，又逗她哭。二叔就做個鬼臉。三奶本來長著漂亮的丹鳳眼，年歲大了松松垮垮的成了三角眼，三奶的臉瘦得皮包骨，嘴角邊的黑痣就帶著點削薄的意味，可我知道她嘴尖心軟，貧困的歲月有了她，我也就沒挨過餓，但我還是不愿意親近她，她總是拼命的咳嗽，一咳嗽我就擔(dān)心她背過氣去，對這病她并不看重，可也看淡了別人。那次我那心愛的大老姑因為病痛服了毒嚶嚶的哭，驚動了小產(chǎn)在家的母親趕來問訊，三奶眼皮也不抬一下：能有什么事呢？她就那樣！可媽媽聞到農(nóng)藥味，隨后看到了三頁的遺書，大驚之下，跑到放電影的地方緊急呼叫，人七手八腳送到鎮(zhèn)醫(yī)院，總算救活了，那時候我看到了死神的黑翅。我愛哭，人們也似乎習(xí)慣了我愛哭。肚子上有塊疤，像個蝴蝶的形狀，我一直好奇它的來由，記憶里小時候身子雖賴，可沒動過刀剪。后來才知道，聽了要人脊背發(fā)涼。原來是西園里的豬沖開圈門，繞過菜地，就往玉米地里闖，當(dāng)時入了秋，一地留茬，尖利的茬口向上，大人們慌里慌張的追趕，我不明白發(fā)生什么跟著跑，稀里糊涂地跌在了茬尖上，爬起來再跑時止不住的嚎啕，豬沒逃掉，我也留了記號。那樣的傷口我不知道有沒有血跡，那時節(jié)應(yīng)該不是短裝，晚上睡覺，我一個勁躲著母親，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傷口，傷口最終是好了，可痂結(jié)在我的心上。

　　愛哭的我總會惹母親不高興，母親不高興的理由似乎很多，聚族而居的環(huán)境母親不便教訓(xùn)我，只有一次掩上門，靠著板柜把腳橫在炕沿，把我拘在里面，怒目瞪著我，嘴里碎碎著，不敢大聲。家丑不外揚是母親的個性，其實我也并不是丑，可還是需要隱秘教育，最后似乎不過癮，把我拉到了自家自留地里，母親不會罵人，但會碎碎念，一直念到你像一只小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這印象鐫刻在心里。成人后曾有個階段，看誰不順眼，我就會把對方最不喜歡聽的話慢慢吐出來，看對方惱怒尷尬我就會覺得快意。那次不知道念了什么，只記得最后我惡狠狠地說：我會記得你。那目光使母親神情一凜。

　　會讀書了，我搜集我能看到的書，大老姑也把她一肚子的故事講給我聽，我又和她一起聽小說聽評書聽廣播劇，她給我打開了一面窗，小學(xué)三年級，我囫圇吞棗地讀大部頭了，我躲在大部頭里，和童年告別了，此后，我在書里構(gòu)建了理想王國，沒幻想自己是公主，但總幻想這世間有別樣的生活，和眼前完全不同，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遺忘無法抹殺閱讀的樂趣，它是我的長者是我的玩伴是我的知己，從此我和陰郁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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