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兒散文
婚后才知道夫家這里的爺稱呼為“伢兒”，覺得這個稱呼有些好笑，因為此前知道其它有些地方方言把小孩子稱作“伢兒”。后來細(xì)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伢兒在族里的威望相當(dāng)于《白鹿原》里面的白稼軒一樣，這樣稱呼絕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就琢磨著“伢兒”肯定是“爺——�。。▂e_a）”讀音念轉(zhuǎn)音了流傳下來的，這樣想就覺得方言有幾分生動得可愛了。
我們這個村子由一個同姓大家族和幾個雜姓家庭組成，這個同姓大家族又分為兩個支系，異于我們的那個支系普遍輩份較高，有許多伢兒字輩的人，其中有幾個比我們年齡還小的毛孩子見了面還得叫伢兒。叫歸叫，只是一個稱呼一個符號而已，彼此心里清楚血緣關(guān)系早已所剩無幾，伢兒的稱呼也根本沒有幾分尊重了。有的伢兒見了會跟孫子輩開玩笑打趣：“唉，站�。∝髢航駛�實在嘴欠，可想說你兩句，就說你娃么，就這一個媳婦，還不好好打扮一下，讓穿穿紅的，穿穿綠的，再穿穿絮絮簾簾，絨絨帶帶的，看把人家娃虧成啥咧些！”
孫子可以追著伢兒打著玩，孫媳婦可以揭伢兒的糗事逗趣，給伢兒介紹對象的事也經(jīng)常發(fā)生。
但是我們本族系的，卻必須一本正經(jīng)，即使開玩笑也不敢亂了輩分地開。
婚后十來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早飯吃了餃子后，婆婆安排小姑子帶著我去給族里年齡最長的伢兒行磕頭大禮，我為難地愣住了，心想，什么年代了，還行磕頭大禮？雖然我是女流之輩，但也知道膝下有黃金的道理，最不行也該是“女兒膝下有白銀吧？”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別人豈能隨便跪之？早知道大年初一要去挨家挨戶下跪磕頭就不結(jié)這婚了。
或許她們看出了我的顧慮，說：“那就去坐坐吧，新媳婦必須去一下，不去就壞了規(guī)矩，失了禮數(shù)�！蹦菚r候很在意別人的評價，入鄉(xiāng)隨俗吧，就硬著頭皮跟著小姑子去了。
最年長的伢兒和婆當(dāng)時大概有90歲了，都穿著一身舊式黑棉衣，坐在門前的土夯墻根曬太陽，面前還放著一個罕見的火盆，火盆上還架著一個更加罕見的茶壺，里外都是黑乎乎的，只有正在冒著熱氣的壺口能看出茶壺的底色是白瓷的。我心想，用茶壺代替敞口的砂鍋熬藥確實不錯。伢兒和婆表情木訥，我更加不知該說什么，看見堂妹從火盆上那黑乎乎的茶壺里倒了一杯黑湯汁遞給我說：“姐，你喝茶！”，我雙手接過中藥湯一樣的煮茶，覺得自己一下子穿越到了古代一樣，心里非常矛盾，要不要喝下去，不喝太沒禮貌，喝下去胃又怎么受得了？聽說茶喝醉了比酒喝醉了還難受呢！我活了22歲，第一次見人煮茶喝。
我始終覺得把“爺”稱作“伢兒”拗口，有失尊重，沒有開口叫伢兒，跟不善言辭的婆嘮了幾句家常，回答了伢兒的幾句問話后，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身旁的門墩石上，向火盆里添了幾根柴火，沒等飄起來的白白的柴灰落下來，我就找借口逃跑了，想逃避應(yīng)該施行的磕頭大禮，也想逃避應(yīng)得的禮物，那時候當(dāng)?shù)剡�沒流行給新媳婦紅包，一般是毛巾，頭巾之類的，最多是一節(jié)（米）布，但是我親眼目睹了這個家庭的窮苦，既然幫不了他們什么，就更不能接受他們什么，哪怕一條毛巾。
后來我才知道，婆是那種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人，是在生產(chǎn)隊得過擔(dān)糞冠軍，戴過勞模大紅花的人。
在這個村子里及周邊，比那個黑乎乎的茶壺更古老的還有婚姻模式，已經(jīng)2000年了居然還殘存著舊書上記載的娃娃親，換親，從人販子手中買婚，陰婚等陋習(xí)。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村，逃脫不幸婚姻的女人是很艱難的，合法離婚的道路很難，其中許多人選擇離家出走或與人私奔的不歸路，也有自殺的。
2000年之后這種愚昧狀態(tài)才隨著外出打工的浪潮逐漸改觀，自由戀愛慢慢占到主流，只有個別“困難戶”在依靠父母走著老路子。有個人跟我念叨“父予子妻，子予父棺�！笔翘旖�(jīng)地義的古老責(zé)任和義務(wù)時，我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他還以為我在佩服他的博聞強記，后來這個人依次娶了好幾個媳婦，不知道父予子數(shù)妻，會不會換得子予父數(shù)棺？我只知道其父還要養(yǎng)他的兒子繼子并為之娶妻。
第二年臘月，記得大雪封路了，哮喘不止的伢兒去世了，不久婆也跟著去了。我覺得，他們再也不用受苦了，只是留下三個沒媽的小孫子要受些恓惶了。
伢兒還有三個堂弟，一個早夭，一個是我老公的爺爺，英年早逝了，連照片也沒留下；另一個卻也是一個壽星，那時候也有74歲了吧，每天往返十幾里山路放牛割草，身體硬朗，耳聰目明，還有一副攔羊的嗓子回牛的聲，我親眼見他放的大犍牛不扎鼻圈，他只要隔溝大喝一聲，正打算往莊稼地里跑的大犍牛立刻止步，再喝一聲，牛就回頭不敢去了。
2005年，我抱著剛剛滿百日的女兒回村里，遇到了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伢兒剛剛放�；貋�，他依然身著一件黑布夾襖，肩上掛著一根一尺多長的純核桃木枝削制的煙袋，連煙袋鍋和咀子也沒有用其它材料，古樸到家了，風(fēng)塵仆仆的伢兒走近后看見我抱著女兒就湊上前來，古銅色的臉上，皺紋的波浪簇?fù)砥鹜傻男θ�，接著他從肩上取下煙袋遞給我懷中的女兒笑曰：“嗟，抽兩口！”當(dāng)?shù)胤窖灾两袢栽谘赜眠@個字，與“嗟來之食”的“嗟”應(yīng)是同一個字，類似于這種情況的詞語還很多，讓人不能不感嘆方言的古老。旁邊的人都笑開了：“看她老伢兒呀，總算活得見著了帶紅孝的曾孫子了，興得不知該咋，渾身包包摸遍么挖抓，只剩煙袋鍋子啦！”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在葬禮中曾孫子輩帶紅孝，是不用穿孝衣的，帶紅孝的人越多越令人羨慕，證明活得值了。我笑著說：“伢兒，以后這娃長大了，要是慣下抽煙的毛病了，我可尋您麻達(dá)去�！蔽艺f這話也暗含希望他長壽的意思，女兒還得20年養(yǎng)呢，到時候伢兒可就100歲了。
2015年春節(jié)，女兒11歲了，伢兒也90歲了，仍然耳聰目明，只是不再上山了，每天滿村子轉(zhuǎn)轉(zhuǎn)止心慌，陪伴他一生的婆去年去世了，伢兒的老伙伴也一個接一個去了，沒人再陪著他放著車不坐，步行十幾里山路去鎮(zhèn)上吃羊肉泡饃了，從幾塊錢一碗吃到十幾塊錢一碗了，鎮(zhèn)上的羊肉館都在打聽：“你村那個壽星咋還不見來呢？”近幾年，縣攝影協(xié)會的人，每年都要帶著禮物上門給伢照相。
過年了，伢兒拿出五張一元的壓歲錢遞給初次見面的又一個四個月大的曾孫子，孩子的母親不好意思接，我看見了說：“替娃兒拿上吧，這比別人的50塊錢500塊錢還珍貴，這可是縣里有名的老壽星，會帶來福分的，別的孩子可沒這個福分�！蔽夜烂髢嚎隙ǜ匣锇閭冊陂T前邊曬太陽邊碼花花牌可贏了，心里高興使然。
每年大年初二，伢兒的眾外孫都要來給伢兒拜年，也捎帶著給我公公這個大舅父拜年，客人走了，伢兒高興地坐在門前接受鄰居們的盤問：“怎么招待的？給今年的新外孫媳婦發(fā)了多少紅包？”我把我們妯娌間私下里嘀咕的笑話告訴伢兒，讓他樂呵一下。
“伢兒，我們幾個都盼著您再多活幾十年，這樣的話，每個大年初二，他們（伢兒的眾外孫）來了就先到您屋，有三媽管早飯，我們就都能睡個懶覺，不然的話，初二連懶覺也不敢睡，晚起一會兒客人就涌進(jìn)門了。”
伢兒聽了臉上的皺紋立馬簇成花一樣了，好像真的能再活幾十年。
旁人聽了說：“再活幾十年，你伢兒成老妖精了！還不把娃娃們嚇驚嘍。多大了，還跟新媳婦一樣成天盤算著睡懶覺？”
“是不小了，這幾年早婚又成潮流了，四十開外的當(dāng)婆婆的已經(jīng)不少了……但是嘛，哈哈，有伢兒在 ，我們還娃得太呢，不敢裝老�！�
有個媳婦說：“伢兒，你孫子欺負(fù)我，你可得給我做主，最起碼主持個公道。”
“行么，你把他伺候好，盡到婦道，他再欺負(fù)你，有我呢�！�
切，說了半天，還是向著他孫子，媳婦再說也是人家媽生的。要是婆在就好了，一定會把拐棍使勁一撣，摟著孫媳婦安慰一番：“我娃兒心疼的，一天把生的做成熟的，把涼水燒成煎水供著，抓兒養(yǎng)女，伺候老的小的，憨格滴滴的……唉，咱屋里人就是命苦，人老幾輩都是這么……”
婆腿腳不好，常常坐在蒲團上，用手拽著蒲團邊的繩環(huán)向前挪，挪到大門外曬太陽。伢兒經(jīng)常充當(dāng)婆的腿腳，去置辦她想要的東西，擔(dān)柴燒炕，三伏天也天天燒炕；伢兒也充當(dāng)婆的耳目，回來給她講述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在他們身上我看到“夫妻”二字的另一層含義，我曾經(jīng)又羨慕又好奇地問：“婆，您們過了這么多年，吵過架嗎？打過架嗎？”婆笑著回憶說：“打，咋不打，兩口子打架屋里人還能沾上光？打得狠得太呢，一棍下去，么打住我，把身后的羊打死了�！�
伢兒和婆共同生活了70多年，基本都沒出過遠(yuǎn)門，天天廝守著，卻沒有結(jié)婚證。伢兒活了90歲了，國家發(fā)養(yǎng)老補貼時才發(fā)現(xiàn)他連身份證都沒，去辦身份證才發(fā)現(xiàn)他連戶口也沒上，快90歲的人要去上戶口了，才有個別人知道了伢兒的名字。
這聽起來像個笑話，但是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伢兒是族里的權(quán)威，基本上代表的都是家族利益，維護的都是男權(quán)，對于想翻身的女流不反對但絕不會支持。眼下社會變了，男權(quán)不再明顯，但是人們的骨子里和言談舉止的弦外之音，還是有男權(quán)色彩殘存的，男人仍然占有主導(dǎo)地位，女人依然肩負(fù)著伺候男人及一家老小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很多夫妻吵架，男人還是會抱怨：“跟上你沒有吃過一頓好飯。”女人還是會反駁：“我跟上你還沒穿過一件好衣服呢！我不嫌你窮，你倒嫌我拙了？”
這兩句話讓現(xiàn)代人聽起來都有些可笑，男人早就不靠女人做飯，女人早就不靠男人置衣了，沒錢下館子，寧愿餓死也不動手做飯的.男人，飯菜不可口還怨誰？居然還有男人大言不慚地說：“我做飯要你干嘛？”寧可吵架也不做飯的人，閑得沒事也等別人伺候的人根本要不得。因為大男子主義根深蒂固，這種人如果得勢是很可怕的。
在這個像是古老遺跡一樣的村子，伢兒時代即將過去，男權(quán)思想也在新思潮的撞擊下迅速消退，但是在伢兒的子子孫孫思想里，仍然根植著女人伺候男人天經(jīng)地義的思想，很多男人覺得擺譜讓人伺候才有派，才能找到當(dāng)伢兒的感覺，架子擺得理直氣壯，架子擺得不可理喻。當(dāng)然，男權(quán)思想和女權(quán)思想都要不得，是該有一個折中的正確思想了。
許多覺醒在沒有堅持的情況下消亡，很難再抬起頭來反抗。伢兒教導(dǎo)我們，你把鱉裝了，你就把人活了。當(dāng)家不比當(dāng)班，不能動不動就甩手不干了，謙和忍讓樹立新風(fēng)吧，要想過成一家人，總得有一個能喝下幾桶泔水的人。
現(xiàn)在每次回去都能看見伢兒背著雙手，帶著白頭巾的頭總是低著慢悠悠地走在村巷里，有人怕他聽不到，故意放大嗓門大喊一聲：“伢兒——！”，我以為要嚇伢兒一跳，沒想到伢兒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不緊不慢，不慍不喜，平心靜氣地說：“叫喚啥哩些？”如果有頑童在他背后小聲逗罵他，他也會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不緊不慢，不慍不喜，平心靜氣地說：“你說啥哩些？”他不僅能清楚地聽見，還能辨別清楚全村的人，更別說自家的兒孫了。
伢兒身上有山里人的品質(zhì)，伢兒身上有長壽的秘訣。
伢兒古銅色的臉上深深的溝溝壑壑里，寫滿了九十年的世事變遷，九十年的風(fēng)雨滄桑，九十年的坎坷歷程，得子的喜悅，失子的痛苦，得孫的喜悅，失孫的痛苦他都經(jīng)歷過，千金散盡還復(fù)來他也經(jīng)歷過……
我突然想，伢兒要是一個作家，一個作家要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仍然能夠耳聰目明，記憶力不減，肯定能寫出很多很多深刻的有意義的東西。
年年五月前山如雪般的槐花飄香，常年四季后山如海般的松林吐瑞，延年益壽，伢兒在那兒放了一輩子牛羊；五谷雜糧，粗茶淡飯有益健康，伢兒吃了一輩子……伢兒確實有長壽的秘訣可以探索，還有勤勞簡樸的作風(fēng)可以繼承。
伢兒漠視著現(xiàn)代的一切，不受負(fù)面影響；我們也可以漠視著封建殘余的一切，不受負(fù)面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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